瞿秋白就义前谈“左联”、鲁迅等
□ 丁言模
嗣后,《国闻周报》第12卷26期发表李克长编写的《瞿秋白访问记》(简称《访问记》),配有瞿秋白的正面照片,前有编者按语:“本文作者于其毕命前之两星期(六月四日)访问瞿氏于长汀监所,所谈多关(于)个人身世,了无政治关系,故予刊载,以将此一代风云人物之最后自述,公诸国人。”此文发表后产生很大影响,引起国内外新闻界的广泛关注。中国共产党在海外发行《救国时报》(1936年6月20日第三版)纪念瞿秋白英勇就义一周年的专版里,特地刊登《烈士风度一瞥,国闻周报记者之“瞿秋白访问记”》短文,前有编者按语,并摘录访问记中一些片断:
瞿衣青布短褂袴,身材约中人高度,微胖,脸色黄黑,眼球无甚神采,两手丰润,神情态度,颇为暇逸。记者入室时,适瞿正伏案刻石章,闻步履声,即起立点头,并问记者来意及姓名。
……
问:足下云爱好文艺,赤区中的文艺政策如何?对于所谓普罗作家以及“左联”等有无指导?
答:苏区对于文艺方面,认为暂时未能顾及,听其自然发展,至(于)一般普罗作家,原先患幼稚病者甚多,公式化之作品,久已为人所讥,我素来即不阅读。上海左翼作家联盟,其中共产党员,只有四五人,余人至多不过为同路人而已。关于文艺理论方面,“左联”有时来问及,即告知以大体轮廓,至于发挥阐述,全由执笔者本人为之。
问:鲁迅,郭沫若,丁玲等与共党之关系若何?
答:鲁迅原非党员,伊发表作品,完全出于其个人意志,只能算为同路人。郭沫若到日本后,要求准其脱党,闻系出于其日本老婆之主张,以在日如不脱党,处处必受日本当局干涉,不能安居。苏维埃中央原谅其苦衷,已准其脱党。丁玲原为上海大学学生,我当时有一爱人与之甚要好,故丁玲常在我家居住。丁玲是时尚未脱小孩脾气,尝说,“我是喜欢自由的,要怎样就怎样,党的决议的束缚,我是不愿意受的。”我们亦未强之入党,此时仍为一浪漫的自由主义者,其作品甚为可读。与胡也频同居后,胡旋被杀,前年忽要求入党,作品虽愈普罗化,然似不如早期所写的好。此外成仿吾为苏区党校教授,已随朱毛西去。
瞿秋白出生于一个破产的“士的阶级”家庭,从小浸染了中国“士的阶级”的传统文化影响,受到良好的艺术教养,包括父亲文人习性的潜移默化和母亲的谆谆教导。“五四”运动促使他走进新型的现代知识分子行列,他的价值观念、生活态度、道德准则和政治理想逐渐发生变化,形成强烈的民族危机意识,远大的社会变革抱负,从一个文学爱好者走上革命道路。
当初瞿秋白作为北京《晨报》特约记者第一次赴苏俄采访,撰写了两部著名的散文集《饿乡纪程》、《赤都心史》,崭露文坛,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1923年4月7日,陈独秀致信胡适:“秋白兄的书颇有价值,想必兄已看过。国人对于新俄,誉之者以为天堂,毁之者视为地狱,此皆不知社会进化为何物者之观察,秋白此书出,必能去掉世人多少误解,望早日介绍于商务,并催其早日出版为要。”
1931年初六届四中会议上,瞿秋白被解除中央领导职务,才有机会重返文学战线。共产国际代表米夫曾与瞿秋白谈话,劝他继续搞政治工作。瞿秋白却使劲摇摇手,表示拒绝。
随后,中共中央想把瞿秋白送到莫斯科去治病,共产国际表示同意,并提出让瞿秋白再次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此职务最终被王明所占据。这些解密的档案资料,可以揭开一些谜底:由于瞿秋白还是党内“重要人物”,因此他曾受中共中央委托,一度代管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参与“左联”的领导工作,于是产生了他和鲁迅共同领导左翼文化运动的一段光辉历史。
在《访问记》中,瞿秋白认为:“一般普罗作家,原先患幼稚病者甚多,公式化之作品,久已为人所讥,我素来即不阅读。”不过他曾翻看了华汉(阳翰笙)小说集《地泉》(即《深入》、《转换》、《复兴》“三部曲”),撰写了《革命的浪漫谛克——评华汉的三部曲》一文,严厉地批评说:“《地泉》固然有了新的理想,固然抱着‘改变世界’的志愿。然而,《地泉》连庸俗的现实主义都没有做到。最肤浅,最浮面的描写……” 并指出,“应当走上唯物辩证法的现实主义的路线,应当深刻的认识客观的现实,应当抛弃一切自欺欺人的浪漫谛克”。阳翰笙时任“左联”党团书记,邀请左翼文坛上活跃的瞿秋白、茅盾、郑伯奇、钱杏邨,以及作者本人同时作序,主动将自己几年前按照“革命文学”公式写的小说作为批评对象,希望大家以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作为“批判武器”,纠正“革命浪漫谛克”倾向的错误。
公式化、概念化的创作是当时“一般普罗作家”的通病,也体现在左翼文艺理论中。1931年11月,“左联”执委会通过由冯雪峰起草、瞿秋白修改定稿的新决议《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指出要与那些观念论、机械论、主观论等斗争。瞿秋白参与领导“左联”时,积极翻译和编写《“现实”——马克斯主义文艺论文集》等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当时中国文坛打开一扇“世界之窗”,帮助读者从各个不同角度去理解恩格斯等人的方法论、评价尺度和审美观念,这是瞿秋白为中国现代文学事业作出的重要贡献之一。
瞿秋白在《访问记》中谈及“左联”时,说了一些实话:“关于文艺理论方面,‘左联’有时来问及,即告知以大体轮廓,至于发挥阐述,全由执笔者本人为之。”但是对于“左联”的党组织情况则是泛泛而谈,“其中共产党员,只有四五人,余人至多不过为同路人而已。”并认为“鲁迅原非党员,伊发表作品,完全出于其个人意志,只能算为同路人”。
“同路人”在前苏联文学里,指资产阶级作家和无产阶级作家之间的一个作家阶层,其中有深刻的政治和历史背景。1923年托洛茨基首先提出“同路人”,并引起重大争论。瞿秋白曾撰文论述“同路人”,鲁迅还译介“同路人”文学,多有论述。在监狱里接受采访时,瞿秋白借用“同路人”的概念。如果把这概念看作是多种含义、多层次的,再与他以前写的《<鲁迅杂文选集>序言》结合起来分析,那么可以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因此,这既是点评,又是“保护”,包含赞许之意——为“知己”鲁迅留下的最后“遗言”。他掌握尺度适当,“多一分”则过,“少一分”世人则不信。
三十年代初,瞿秋白重返文学战线,他与杨之华遭到敌人疯狂的追捕,同时继续受到党内“左”倾无情斗争,在此“内忧外患”的恶劣环境中,鲁迅及时伸出温暖双手,设法解决瞿秋白夫妇各种困难,许多感人事情已为大家熟知耳详了。杨之华回忆说:“秋白和我都很敬重鲁迅先生,知道他在兄弟中居长,就亲切而尊敬地称他‘大先生’。”在“先生”前面加上一个“大”字,因为鲁迅在三兄弟中为长兄。瞿秋白夫妇4次到鲁迅家里避难,两家住处曾经仅相隔一条小马路,瞿秋白才有机会与鲁迅推心置腹地长谈。
瞿秋白遭到党内“无情斗争”,心里有许多话无法对外说,也不可能说,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伴侣”杨之华。但是,他可能对鲁迅说了心里话,遗憾的是没有确证。1932年7月,瞿秋白在鲁迅家里避难长谈后,书写自己旧诗赠送给鲁迅,其诗为“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诗后附题跋:“此种颓唐气息,今日思之,恍如隔世。然作此诗时,正是青年时代,殆所谓‘忏悔的贵族’心情也。录呈鲁迅先生。”同时,瞿秋白还书录另一首新诗给鲁迅:“不向刀丛向舞楼,摩登风气遍神州,旧书摊畔新名士,正为西门说自由。”跋文:“近读《申报·自由谈》,见有人说真正快乐的情死,却是《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此外,尚有‘冷摊负手对残书’之类的情调,实在‘可敬’。欧化白话文艺占领《自由谈》,正象国民革命军进北京城,欲知后事如何,只要看前回分解可也。因此打油一首。”这两首诗反映了瞿秋白今昔不同时期的思想境界、心态变化等,形成鲜明对比,从中可以悟出一些当时他俩长谈的话题和内容。
瞿秋白与鲁迅能够成为“人生知己”,主要是“精神”方面的,当时“孤独”的瞿秋白迫切需要有鲁迅这样一个“神交”的长者。只有亲身经历了那段艰辛日子的人,才会真正明白其中的珍贵感情。杨之华回忆说:“当我们在监狱似的亭子间里生活的时候,谁能够像他(即鲁迅——引者)那样的热情,一批批的书送给我们看。他是我们的寂寞和患难中的知己……”这里说的“谁能够像他……”透露出许多弦外之音,杨之华不想多说,也不能说明,这只有从“监狱似的亭子间里生活”中细细地去品味。
瞿秋白临刑前的“遗言”,称鲁迅为“同路人”——志同道合的“同志”,不尽言语浓缩在其中。
郭沫若的名字,瞿秋白也很熟悉。1926年初,由蒋光慈陪同前去,瞿秋白初次与郭沫若见面,双方谈了许多话。郭沫若回忆说:“谈了有一个钟头的光景,秋白说他另外还有事,便又和着光慈一道告辞走了。……不久便有广东大学聘我的消息。后来陈豹隐对我说过,这事是出于秋白的推挽。但秋白自己却不曾对我说过。”此后,郭沫若接受瞿秋白的意见,着手翻译《战争与和平》,1931年8月由上海文艺书局出版了第1册(上),译到三分之一因故中断。抗日战争期间,郭沫若与高植重新合译,另行出版。
1927年武汉时期,瞿秋白与郭沫若有来往。1928年春,瞿秋白前往莫斯科筹备中共“六大”之前,在《布尔塞维克》编委会的会议上,瞿秋白提起创造社请求党中央派人前去指导。他说:“郭沫若和我们有联系,在上海时常常同周恩来见面。”郭沫若曾劝回国的日本留学生与共产党合作,不必另办刊物。现在创造社里有两个同志,即李民治(李一氓)、欧阳继修(阳翰笙)。前者原是郭沫若的秘书(大革命时期北伐时,郭沫若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李一氓为总政治部秘书),后者则是上海大学学生,这两个人办一个小型刊物《流沙》。会议决定派郑超麟前去指导,郑超麟希望瞿秋白去,瞿秋白因要赴莫斯科筹备中共“六大”,郑超麟只好服从。
瞿秋白被关押在长汀监狱里时,联想起郭沫若,委托他人带信给郭沫若,信中回忆与郭沫若交往的诸事,并认为自己“历史上的功罪,日后自有定论,我也不愿多说,不过我想自己既有自知之明,不妨尽量的披露出来,使得历史档案的书架上,材料更丰富些,也可以免得许多猜测和推想的考证功夫。”此后,瞿秋白便接受李克长的采访,谈及郭沫若时,仅说“脱党”事情,其他避口不谈,这也是一种保护的意味,因为郭沫若也是反动当局通缉的对象。
瞿秋白与成仿吾交往的史料不多见。成仿吾早年参加创造社,1928年8月,在巴黎加入中国共产党,主编中共柏林、巴黎支部机关刊物《赤光》。瞿秋白作为党的主要领导人自然知道一些情况。1934年1月,成仿吾被选为苏维埃中央政府执行委员,负责教育工作,并担任党校政治教员兼高级班主任。瞿秋白迟于成仿吾进入中央苏区,担任中央教育人民委员(相当于教育部长),与成仿吾有工作上联系。后来成仿吾参加长征,与徐特立任干部团政治委员,著有《长征回忆录》等。对于成仿吾,瞿秋白也不想多谈,只说他“已随朱毛西去”。
在监狱里接受采访之前,瞿秋白已撰写近两万字的自传体《多余的话》。采访时他还解释说:“‘多余的话’已脱稿,还打算再写两本,补充我所想讲的话,共凑成三部曲。”即《多余的话》和《读者言》、《痕迹》,但是,他来不及撰写后两部书,只留下《未成稿目录》。该“目录”的标题有“丁玲和他”(这里的“他”也许是笔误,亦指“她”——王剑虹)、“真君潭(雪峰)”、“忆太雷”、“生命的伴侣”(杨之华)等,唯独没有“人生知己”鲁迅——作为单独的标题,埋藏在心底,“为了忘却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