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祖母贝聿玿
□ 许文嘉
上星期三，我在一片忙碌中意外地接到父亲的电话，告诉我祖母刚刚离世。我顿时怅然若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祖母贝聿玿已一百零三岁高龄，她年过百岁后，我的心中也不敢期望什么，每当过年回家看到她安安稳稳地坐在摇椅上打瞌睡，都觉得自己是“赚”到了，侥幸地认为这一天或许还不会太快到来。现在，祖母真的驾鹤西去了。令我稍感欣慰的是，祖母在父母亲的陪伴和看护下安详离世，并未经历太多的痛苦，即中国人所说的“寿终正寝”。她的一生体现了中国传统理念中的一种圆满人生――人不仅要高寿，还要身体健康、家庭美满加上拥有平静安详的人生终点。我这两天回想祖母的一生，觉得她的圆满的旅程，并非垂手得之，而是成就于祖母隐忍、坚强的性格、极高的道德标准和处世的智慧。
我昨日路过红宝石面包房的时候，很自然而然地想进去买杯掼奶油给祖母，方才意识到祖母已经不在了，掼奶油也不用买了，突然觉得很想哭。祖母大概是老太太当中最容易“忽悠”的，而且我常年在海外工作，回来也不用送她什么东西，一杯掼奶油、一袋椰子糖，送什么她都特别高兴，不讲究牌子，什么都吃，从奶油冰激淋到巧克力，高糖高油一概不管。以至于我看到节食的朋友，经常不屑一顾地说：“看我奶奶，什么都吃，还不是照样活到一百多岁”。很多人问我奶奶是怎么保养的，而我实在是说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保养措施。她的生活要求很简单，做什么菜她都吃，作为苏州人，还特别热爱甜食。与冬虫夏草之类的名贵药材，一概无缘。祖母从解放前就用两块钱一瓶的雅霜，一直用到现在，皮肤还是非常白净和细滑。所以，可能她教给我的最大一课就是凡事不要折腾，怎么舒坦就怎么过，随遇而安。我的体育运动一直不好，还会跟劝我做锻炼的人讲：“看我奶奶，从来不锻炼，还不是活到一百岁？”不知不觉，祖母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中的一部分，我经常把她的行事方式“捧”出来，回答人生中所遇到的各种问题，有道理的或是没道理的，告诉自己事情一定会好的。她的存在确确实实让我感到某种精神上的支持。长久以来，我理所当然地觉得有这样优秀的奶奶是应该的，觉得家里的墙上挂满她画的国画是没什么新鲜的，直到她今天真的离去，我的这种“理所当然”的安全感轰然倒下，顿觉怅然所失。
我长年在海外学习和工作，照顾祖母的任务基本上由父母亲承担，我作出的贡献其实很小，但祖母对我几乎没什么要求，逢人就夸我成绩好、工作好。而我完全相信，即便我成绩不好、考不上名牌大学，她还会一个劲儿地夸我，或是性格好或是很踏实之类的。总之，她是一个相当理性的人，没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随遇而安、大小由之。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就是好孩子。虽不能超长，但能保底。对于我能不能画国画、什么时候结婚、找什么工作，她一概不过问，因为她很清楚时代的发展早已超出她的想象，所以她很智慧地在这些大问题上退居二线，让我们自己去把关，而对于任何结果都泰然处之，能退能进。我认为这是她的处世智慧之所在。
多年来，我和祖母的共同话题不算很多，她生于清末，我是八零后，所以我对她的某些旧式想法不能完全理解，甚至觉得她嘴里经常唠叨的过去事“太磨叽”，她还没说完第一句，我就能说出第十句，但我一直在精神上受到祖母的鼓舞。祖母的身上体现了一代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她能在不同的角色之间做巧妙地切换。她出身名门，见过大场面，结识的朋友中不乏大人物，但也能过极其俭朴的生活，在物质生活上的要求异常简单。她在外被奉为艺术家，画得一手灵秀的吴门山水，但这并不妨碍她回家后下厨做饭，上街买菜。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祖母辗转于厨房和画室间的身影。她很惜物，和其他家庭主妇很相似的是，中午的时候，她就用昨晚的剩菜下一碗很好吃的面给我和爷爷吃，晚上再烧一大桌菜给大家当晚饭。我小时候带小学同学回家玩，她总是准备一盘饼干、糖果之类的点心，从来不让我失面子。我听到过的第一句话可能就是她在喂我吃饭时唱的一句童谣。每天中午吃完饭，她就会编一个故事给我听，主角是唐僧师徒四人与大妖怪，弄得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觉得那是《西游记》的原版故事。
祖母的个子很小。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心血来潮，用卷尺给奶奶量身高，量出来是１米５５。而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有１米８以上的高个儿。再次证明小个子能有大智慧。
我很欣赏祖母对美的判断力。她能用很简单的几样东西烧出一碗很美味的菜，也能用很简单的几样配饰和衣服，搭配出一个很耐看的组合，而且这些东西都还不贵，比如说一副金丝边眼睛、一块方巾、一件绸衬衫、一件旧的黑绒大衣，她知道自己的款式在哪里，知道怎么穿得恰到好处。有一个老外曾给我介绍过一个法文词，叫“ｃｈｉｃ”，就是指很会搭配穿衣服的人，东西不一定要很贵，但要搭配得好，人也不一定要漂亮，甚至可以很老。他说“ｃｈｉｃ”是法国的特产，而中国的“ｃｈｉｃ”就出在上海，我一听就想到了我的祖母。
关于祖母的国画作品，我只能说那是画如其人，她的画风娟秀动人，有一种江南山水独有的灵气。我所见到的祖母，在画画时是极其一丝不苟的，她的每一件画作总要一至两星期方能完成，我从来没见到她有求多求快的意思。我的脑海中从小就充满工笔画的韵味，以至于见到某些在五分钟以内一气呵成的泼墨画，总会有一些怀疑。
祖母不止一次跟我讲，嫁人的时候不一定要找家庭条件好的，但要找有能力的，那将来的一切都不至于太糟。我听罢觉得是陈词滥调，跟教科书上写得似的。但细想来，她和爷爷当年结婚时，就是这样身体力行的。爷爷并非一开始就一帆风顺，是他们共同从无到有，把我们的家庭建立和发展起来，期间不乏跌宕起伏。她和爷爷都秉持一种朴素、踏实的作风，同舟共济。她从未奢望最好的结局，但最后的结局却很好。
我曾问过祖母她最喜爱的花是什么，她说荷花，还经常跟我提她小时候家里花园中的荷塘，清香阵阵。我不知怎的，认为荷花与祖母的美是非常切合的。而这种美在我们这一代女性中正在暗暗消退。
我不想把悼念的文章写得太过悲哀，总觉得见到一个人最后一面时，应该说出最真实的感受，回想与奶奶共处的日子，我对自己的急性子时感到后悔，希望当时能有耐性听奶奶唠叨到第十句。另外就是，我想对祖母说，她的精神在我的血液里，我会希望能将之传承下去。
祖母一路走好，在另一个世界中祝福我们大家。
贝聿玿，１９０８年生，别名坚白，江苏苏州人。青年时代在苏州女子职业学校美术专科学习绘画，并随邹韬奋夫人沈粹缜研习刺绣，毕业后又师从国画大师郑午昌、吴湖帆先生深造，出入宋元，酌变明清，遍抚历代名画，笔墨根基深厚，具有端、丽、雅、逸的画风。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绘画展览，并为中国美术馆、江苏美术馆和安徽博物馆等收藏。为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虹口书画院特邀画师。１９８０年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