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里的灯光
□ 周林
最近,路过虹口区境内的横浜路,发现马路两边的“文彦坊”、“德恩里”、“信立村”等不少弄堂已经封闭,众多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建造的石库门样式楼房已经推倒。极目四眺,人去楼空,断壁残垣,一片萧然。无疑横浜路两边的民居终于列入动迁范围。尽管我知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道理,但是面对大片曾经熟悉的街景即将消失,感情深处仍有些戚戚焉,虽然我不是这里的居民。
这些年,因为喜欢虹口的人文景观,经常来多伦路观光,也就时常路过东、西横浜路,对于横浜路也积淀起一定的感情。如果说多伦路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镇”,那么横浜路就是这个重镇的“后花园”。曾几何时,中国现代文学的领军或是重量级人物鲁迅、郭沫若、茅盾、叶圣陶、丁玲、柔石、冯雪峰、沙汀、周立波……等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多伦路、溧阳路、山阴路、北四川路上的大学、书店、书局、咖啡馆、影院剧场……为左翼文学事业呐喊奔波甚至流血流汗地奋斗。但是作家最终是靠作品说话的,这些作品的产生却大都是在各自的居室内,在夜晚寂静的灯光下……历史清楚地记载,这些文学大师当时大都居住在横浜路和东横浜路附近的弄堂内,一来这里属于半租界性质,司法相对宽松,房价也相对便宜;二来大小弄堂纵横,四通八达,石库门“亭子间”随处可见,便于隐藏和疏散。其中以横浜路上的“景云里”最为著名,因为这样一条普通的石库门弄堂,就曾先后居住过鲁迅、周建人、叶圣陶、茅盾、冯雪峰、柔石、陈望道等人,他们大量的杰作都是在景云里时期写就的。景云里的后门直通多伦路,仅从这一点来说,说横浜路是多伦路的“后花园”也有地理位置上的“依据”。
近日,路过多伦路一家旧书店,淘得一本1982年出版的《新文学史料》,其中叶圣陶写于1945年10月1日的《略谈雁冰兄的文学工作》一文引起我浓厚的兴趣和遐想。文中说“雁冰兄起初不写小说,直到从武汉回上海(景云里)以后,才开始写他的《幻灭》……《幻灭》之后接着写《动摇》,《动摇》之后接着写《追求》,不说他的精力弥满,单说他扩大写述的范围,也就可以大书特书。很荣幸,有读他三部曲的原稿优先权,又一章一章的替分校对,把原稿排成书页。那时我与他是贴邻,他的居室在楼上,窗帷半掩,人声静悄,入夜电灯罩映出绿光,往往到深更还未捻灭。我望着他的窗口,想到他的写作,想到他的心情,起一种描摩不来的感念。”
看到这段文字,我马上就转身到横浜路上的景云里。所幸景云里是名人故居,暂时不会列入拆迁范围,它的外观虽经九十多年的风雨剥蚀,朱颜褪色,但是三层石库门房屋组成的三条支弄,其骨架格局未变。在第一弄的11号和11号(甲)的后门口我看到了挂有叶圣陶、茅盾、冯雪峰故居字样的三块名牌,又在对着后门的23号和18号前门旁边看到了挂有鲁迅、柔石故居字样的名牌。午后的弄堂里悄无一人,却仿佛几位文学大师的音容宛在,多时的想象与实境立即就对上了号,我也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了1925~1930年代的横浜路和景云里。
横浜路建于1915年,因俞泾浦时而竖向时而横向流经此一地段,人们就习称其为横浜,而路就以浜命名。景云里的32幢石库门式3层楼房建于1925年。1927年5月,叶圣陶先把家搬到了景云里11号,因为开明书店的许多先生都居住在这儿。8月下旬,茅盾由武汉返沪,因遭当局通缉,叶圣陶就替茅盾租下了11号(甲)。此后茅盾就秘密隐居在这里。1927年10月鲁迅先生来沪,也选择在景云里的23号居住。此间,鲁迅除了翻译作品外,还主编或与别人合编了许多刊物。在国民党的文化“围剿”中,鲁迅“终日伏案写作”,用笔作匕首,与敌人进行了艰苦的斗争。鲁迅还与后来景云里的冯雪峰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冯雪峰见当时鲁迅深夜写作总是把电灯线拉来拉去,很不方便,就用自己微薄的薪金为鲁迅买了一盏带有墨色灯罩的台灯,使鲁迅的房间彻夜亮着明亮的绿色电灯光源……当然这是在鲁迅搬离景云里之后的事。无独有偶,联想到叶圣陶所说的茅盾房间里“映出的绿光”,想必茅盾用的台灯罩也是绿色的吧,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茅盾之所以能在景云里隐居写作长达10个月之久而不被人发现,这与景云里石库门房屋的构造大有关系。原来茅盾和叶圣陶居住的是两幢相联有前后门出入带两个亭子间的3屋楼房,上海人家一般都是从后门进出,所以外人难窥其动向。又因为东面“贴邻”是“自己人”叶圣陶;而西面是另一条弄堂的围墙,此路不通。有趣的是两家亭子间侧墙上的窗户相对。茅盾在3楼的亭子间内写作至深夜的情景,让同样在3楼亭子间内写作的叶圣陶看得一清二楚,难怪两位文坛老友几十年之后还惺惺相惜,感念难平,怀念那些尽情挥洒并由灯光映照文字的无数个夜晚……景云里的灯光真的值得让人遐想和怀念!
呵,文人都喜欢和习惯在夜阑更尽的时刻写作。想来无数个黑夜里,景云里前后有鲁迅、茅盾、叶圣陶、柔石、冯雪峰等居屋的灯光一直在闪耀明亮,该是一幅多么让人感奋的画面呵,就是这些灯光造就了“左翼文学”乃至中国现代文学的熣灿星光。从这个意义上说,景云里的灯光也就如同“星光”,它不仅为当时尚处于黑暗中人们开道引路,增添斗志和信心,也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文化精神财富。我想,“景云里的灯光”,在上海城市历史的上空会永远“熠熠发光”。
溧阳路的前世今生
□ 张潮洲
虹口区的溧阳路虽不怎么起眼,可自打我出生后,便一直和全家人在这条路上的浙兴里蜗居了整整四十个年头。直到1989年末,因爱人单位轮上福利分房,将我蛰居在晒台搭间的房子收回后,重新分配我们到三门路的新工房为止,我才告别了有着八十多年历史的石库门老房子浙兴里,也远离生活了整整四十年的溧阳路。
前不久,一起在浙兴里弄堂小学(原名溧阳路第三小学)读过书的老同学欢聚一堂,我与这些数十年未再谋面的老同学沿着浙兴里来回兜了一圈后,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难以辨认了。就连原来的溧阳路浙兴里也变成了四平路97弄。而现在的溧阳路则从四川北路起始,到四平路即戛然而止。而后,另一端的溧阳路从哈尔滨路开始,再通往现在的东大名路。其实,原来的溧阳路在建国前叫狄思威路。查阅有关资料,这条马路修筑于1889年至1916年间,算来也有近百年历史。其路名取自上海工部局1870年任职一年的总董名字,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年才改称溧阳路。不过,那时候的溧阳路可是紧挨着我所居住过的浙兴里。我手头有一张1978年的上海老地图,也佐证了我的记忆是完全准确的。由此可见,改革开放之前的溧阳路,实在是一条横贯虹口区东南地区的交通要道。
随着时光的流逝与时代的变迁,溧阳路也和上海的城市面貌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包括一些路段与房屋,由于市政建设的需要,或被拓宽,或被拆除。这不禁让长期居住在这里的老上海人显得十分的无奈与失落。因为要改善市民居住条件、因为要保持道路畅通、因为要美化城市景观,等等。所有的理由都是那么的冠冕堂皇,唯独缺少长远思考的是:现代社会如何留住古老城市与乡村的美好记忆。即便是步入现代文明社会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也应当尽量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想得周到久远些。尤其是一些具有记录城市历史发展的优秀建筑,代表了这座城市的地方特色与文化脉络,不能一拆了之。就拿我原先居住的溧阳路浙兴里来说,对面是麦加里、瑞康里等一大片石库门弄堂房子,这里面曾经居住过许多有影响的政商界人士及文化名人,还有一些重大的历史活动与事件都发生在这些石库门弄堂里面。如今,这些石库门房子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高大宏伟的现代化楼宇,以及飞速行驶在宽敞道路上的各色机动车辆。
记得改革开放初期,有许多旅居海外的侨胞侨眷来到溧阳路一带寻访他们当年生活过的地方,一些老华侨见到曾经居住过的老房子 ,居然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还纷纷拿出相机摄影留念。当时,我对他们的举动不是十分的理解,直到自己上了年纪,才逐渐体会到眷念故土与家乡的情怀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这恐怕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认祖归宗情结吧。
好在溧阳路靠近四川北路这一排的老房子保存得比较完好,马路两旁绿树掩映,显得十分幽静雅致。其实,这里马路两侧的房子应当算作老式花园洋房。解放前,在这里居住的人除了日本侨民,还有许多历史文化名人,如曹聚仁、郭沫若、关紫兰、金仲华、贺子珍、陶希圣等人,都曾经在这排花园洋房里生活与工作过,还有鲁迅先生在世时专门用来收藏图书资料的藏书楼也坐落在溧阳路1359号,现已成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再加上我原先居住过的石库门建筑群,已然构成近代上海民居发展的重要标志。这里面每时每刻都会发生许多精彩纷呈的故事,可以说,没有在石库门房子里住过的人,是无法体会老上海的民俗风情与弄堂韵味的。著名民俗文化学者仲富兰先生说过:真正代表上海民居的是石库门房屋,它可以算作是上海的土特产。谈起石库门,不禁让人想起亭子间。像这种只有约十个平方大小的朝北的小房间,可以住上一个家庭,遇到子女多的话,甚至五六口人挤在一起。对于今天的80后、90后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折磨。就拿我来说,为了婚后有一个安身之地,只得将家里楼上的晒台亭子间简单装修后住了进去。由于四周墙壁单薄,冬天冷得要命,夏天热得要死。不过,那时候有间房子给你结婚,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条件了。
去年九月份,我因办理委托公证,来到位于溧阳路上的虹口区公证处。办完有关事项后,我又沿着溧阳路来回徜徉了一番。午后的阳光格外灼人,但在这条绿树成荫的马路上行走,并未觉得秋热难耐。相反,有一种暖暖的、百感交集的感觉涌上心头。按照古代算历,六十岁为一甲子,而我们这批老三届的同仁们,都已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也到了该卸下养育子女包袱,步入享受晚年生活的岁月。至于那些个职场官场名利场上的折腾与纷争,不过是所有过来人都无法回避的生活经历,不值得成为安分做事、志存高远的人们所要唠叨的话题。因为一个人的生命极其有限,所有费尽心机争来的名誉地位都不过是神马浮云。唯有踏踏实实、清清白白地过好每一天,方才是对家庭和自己最好的回报。就像这溧阳路上古老的梧桐树那样,默默地见证着它身后老房子里的兴衰沉浮与百味人生,而这些恣意伸展的片片枝叶,不求索取,甘于奉献,给人类社会带来满目苍翠与清新空气。行走在有着百年沧桑的溧阳路上,我的内心多了一份宁静,多了一份安详,也多了一份宠辱不惊、淡泊名利的人生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