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网上又有人在议论,鲁迅亲日,甚至有汉奸之嫌。之所以说“又有人”,因为早在鲁迅生前就有人以此攻击过鲁迅。那么,鲁迅究竟是否由于曾经留学日本7年,受到日本文化浸淫过深,置日本侵略中国事实而不顾,置民族大义而不顾,出卖自己,出卖国家,成为汉奸呢?
鲁迅生前受到的攻击
说鲁迅是汉奸,替日本人做事,领取日元等等,在鲁迅生前,就屡有发生。在鲁迅书信中也有过记载。现摘录几段鲁迅信中的文字,一窥当年鲁迅所受攻击的几个事例。
如1934年5月15日,鲁迅在致杨雾云信中说,“汉奸头衔,是早有人送过我的”。
1934年5月16日在致郑振铎的信中:“……但另有文氓,恶劣无极,近有一些人,联合谓我之《南腔北调集》乃受日人万金而作,意在卖国,称为汉奸矣”。
1934年6月2日致曹聚仁的信中:“……我被指为汉奸,今年是第二次。记得十来年前,因爱罗先珂攻击中国缺点,上海报亦曾说是由我授意,而我之叛国,则因女人是日妇云。今之衮衮诸公及其叭儿,盖亦深知中国已将卖绝,故在竭力别求卖国者以便归罪,如《血汗月刊》之以明亡归咎于东林,即其微意也。然而变迁至速,不必一二年,则谁为汉奸,便可一目了然矣。……”
第二封信中所提之事,是指上海《社会新闻》第七卷第十二期(1934年5月6日)署名“思”的《鲁迅原为汉奸》一文。文中污蔑鲁迅“搜集其一年来诋毁政府之文字,编为《南腔北调集》,丐其老友内山完造介绍于日本情报局,果然一说便成,鲁迅所获稿费几及万元……乐于作汉奸”。这帮文氓竭尽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之能事,《南腔北调集》是鲁迅把除了登在《申报·自由谈》外,1932、1933年两年来所作的杂文,文中涉及多位国民党政府的御用文人。鲁迅非常有预见地指出,再过不到一、二年,谁是汉奸就可以一清二楚了,暗喻中日战争的不可避免。
到了年底,在致萧军、萧红的信中,鲁迅又一次轻蔑而不无愤慨地写道:“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去年他们还称我为`汉奸',说我替日本政府做侦探,……”在信中鲁迅一针见血指出:“其实假使我真做了汉奸,则他们的主子就要来握手,它们还敢来开口吗?”
鲁迅之所以屡次遭到污蔑诋毁,在于他在黎烈文主编《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了大量杂文,鞭挞一批御用文人,同时揭露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不抵抗政策,为转移大众视线,国民党政府雇用的文氓不得不使出下三滥的污蔑手段,来抹黑鲁迅。
鲁迅对抗日的态度
1937年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标志着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开始。此时,鲁迅已于前一年即1936年的10月逝世了。那么鲁迅是否与中国人民的伟大抗日战争无关,或没有直接的关系?其实,根据学术界已形成共识:中国抗日战争是十四年,起点是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这个观点,在国际上也得到了普遍的认同。胡锦涛同志在有关讲话中,也明确指出:“1931年九一八事变是中国抗日战争的起点,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局部抗战揭开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
鲁迅的晚年,就生活在这个局部抗战的历史阶段,在空间上,鲁迅的家(拉莫斯公寓)还曾经是这场局部战争的前线(一·二八淞沪抗战)。他和全国民众共着一个命运,经受着国土沦丧,山河破碎的民族屈辱,也遭受了住所遭日军侵扰,书桌被子弹洞穿,举家离寓避难等战争的危险和苦难。也正是这个历史阶段里,鲁迅为挽救民族的危亡,呼号抗争。
鲁迅在这期间,多次与上海文化界知名人士联名发表宣言或声明,坚决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如1932年2月的《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1936年9月的《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等。但时间最早,并完全以个人名义发表的,应该是《答文艺新闻社问》。在“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的仅三天,鲁迅即发表此文,公开谴责了日寇的法西斯行径,表示了与侵略者势不两立的严正立场。这既是一次重要的政治表态,又是对民众救亡图存的呼唤。鲁迅在民众尤其是青年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鲁迅的表态,其意义、影响、作用是无法替代的。
随后,鲁迅不断地用自己的如匕首般的杂文,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的暴行,发动全民族的抗日运动。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现在是多么切迫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比如鲁迅写的《沉滓的泛起》、《战略关系》、《安内与攘外》、《中国人的生命圈》、《天上地下》……,尤其是《友邦惊诧论》更是展卷方诵,血脉已张的名篇。文中,鲁迅对所谓“友邦惊诧”的论调进行猛烈抨击的同时,愤怒揭露了日寇强占辽吉,炮轰机关,阻断铁路,追炸客车,捕禁官吏,枪毙人民等一系列暴行,慷慨激昂,掷地有声。鲁迅的这类文章,给国人以警醒、启迪。鲁迅先生还以当时社会发生的具体事例或“新闻”为着力点,以小见大,如《新的女将》、《“以夷制夷”》、《学生与玉佛》、《真假堂吉诃德》、《论“赴难”和“逃难”》、《航空救国三愿》等。鲁迅在这些文章中,借助对社会具体现象、“小事”的剖析,触及了抗战初期中国社会的许多重大主题,包括对“攘外必先安内”政策的揭露;对黑暗社会的抨击;对那种挂羊头、卖狗肉和花拳绣腿式的“抗日秀”的讽刺。在抗战初期“文禁如毛,堤骑遍地”,“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上海,鲁迅以杂文为利器,运用这种曲折迂回、大中取小、小中见大的战术,进行着极其猛烈的社会战斗。他所期冀的,是中华民族的觉醒、奋起和全民抗战新时期的到来。透过犀利、冷峻的笔端,鲁迅炽热的拳拳爱国之心,感人至深;在抗日救亡运动中的战斗意义和巨大价值,不可低估。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鲁迅病重,难以握管,在几篇由他口授,0.V.(即冯雪峰)笔录的文章中,鲁迅用非常明确的语言,直截了当地指出:“中国的唯一的出路,是全国一致对日的民族革命战争。”他旗帜鲜明地公开宣布,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表示“我无条件地加入这战线”。历史已经向我们表明,鲁迅的浩然正气、严正立场,在当时中国的文艺界、知识界,乃至全国民众中产生了巨大的号召力和凝聚力,成为抗日救亡运动中的一面光辉的旗帜。
鲁迅致力于中日的长远友好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是鲁迅先生的一首诗里的两句,被大家一直传诵,鲁迅先生认为,由日本侵略引起的两国交恶,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短暂的“劫波”,他始终把侵略战争的发动者和普通的日本国民区别开来,相信“日本和中国的人们之间,是一定会有互相了解的时候的。”这也是抗战期间鲁迅与日本人士交往的思想基础。但是,鲁迅先生这一理念并不为许多人所接受和理解,在中日发生局部战争,中日关系紧张之际,鲁迅依然与日本人士保持交往,有的关系还很密切,在这个问题上,在鲁迅的生前和死后,常被人提及和曲解。其实,鲁迅所接触日本人士的数量,据目前我们的研究,能排得出名字有200余位之多。人员结构比较复杂,既有学者、名流、宗教人士,也有普通学生、职员、教师等,其中,大多数仅为一面之缘,有些成为师生、朋友,保持了长期的友谊,如增田涉、内山嘉吉、山本初枝等。鲁迅早年,曾留学日本7年之久,与这些日籍人士的交往,语言既无障碍,文化又有了解,能够相识,甚而相知,是很自然的事。这是鲁迅多方面社会交往的一部分,乃人之常情。鲁迅总是在与日本人士交往中,传播中国的优秀文化,吸收日本先进的理念和认真的态度。但是,对一些居心叵测的日本右翼分子,坚持原则,针锋相对,毫不让步。野口米次郎是日本的著名诗人,鲁迅曾翻译过他的作品,1935年,经内山完造的引荐,鲁迅与他有过一次见面。会见中,野口提出,中国的政治军事应由日本来管理。对这种军国主义的论调,鲁迅当即予以驳斥,表现鲁迅强烈的爱国主义意识。
鲁迅晚年的旧体诗,有多首系为日本友人而作。这些诗是鲁迅思想、情感的自然流露,特别真切感人,绝非泛泛的应酬之作。《所闻》、《一·二八战后作》、《题三义塔》及若干《无题》诗,风格或含蓄细腻,或深沉凝重,内容都涉及到当时进行的抗日战争。尽管是写给日本人的,鲁迅在诗中,并不回避日本侵略对中国人民造成的苦难,期待共同努力,结束战争,建立和平。岁月流逝,经过历史的积淀,鲁迅的这些诗作,愈发显示出跨越时空的历史睿智,丰富蕴涵。
通过以上回顾和梳理,我们了解到,“九一八”事变后,中国进入了局部抗战时期。在这个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最为复杂、变幻和严峻的时期,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侵略与反侵略,进行着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斗。思想文化界,也是风云际会,流派纷呈。正是在这个广阔的历史大背景下,鲁迅以他的作品、思想和人格,为促进中华民族的觉醒和民族凝聚力的提高,为迎接全面抗战新阶段的到来,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
时下,一些人以“新”面目出现,哗众取宠,罔顾历史,误导舆论,企图解构和否定鲁迅,给鲁迅扣上种种罪名,这只不过是沉滓的泛起。通过了解这段历史,可以得出结论,鲁迅不是亲日派,更不是汉奸,他既旗帜鲜明地反对日本侵略,又是推动中日世代友好的使者。
(作者为上海鲁迅纪念馆副馆长)